刘建军在审计行业摸爬滚打了三十年,什么样的烂账、假账没有见过?但他从未见过如此……混乱到、几乎称得上是“后现代主义”的账目。
纸质的流水账、电脑里的EXCEL表格、还有几本用小学生作业本记的、字迹潦草的现金收支记录,三套账,互相之间,根本就对不上。
大量的采购合同,后面附的却是毫不相干的餐饮或住宿发票。
好几笔高达数十万的“材料预付款”,打款对象,竟然是一些注册在偏远县城的、经营范围为“农产品销售”的个体工商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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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最大宗的支出,则是一笔笔被简单标注为“劳务费”、“差旅费”、“业务招待费”的、没有任何明细的现金提款。这些现金的去向,如同一滴水融入了大海,再也无从追查。
这已经不是“做假账”了。做假账,至少还需要一个基本的、自洽的逻辑闭环。
而“广源建材”的账,根本没有逻辑。它就像一个精神病人,在梦游中,胡乱涂鸦的呓语。
年轻的审计员小张,对着一笔凭空多出来的、七万六千三百二十一块五毛二的“其他应收款”,用尽了所有方法,核算了三个小时,最终还是无法平账。他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,将笔重重地摔在了桌子上。
“刘处,这根本就不是账!这就是一堆废纸!”
而每当刘建军拿着一笔疑点重重的款项,去质问王广源时,那个男人,总会立刻露出一副比审计员还要痛苦和无辜的表情。
“哎呀,刘处长,您问这个啊……”他会用力地拍着自己的脑门,满脸懊悔地说,“您看看我这脑子!年纪大了,记性不好。这家公司,平时都是下面人管,我就是个挂名的,对这些细账,实在是不懂啊。您说这笔钱?让我想想……哦,好像是,好像是年底给几个工地的工头,包的红包吧?对,应该是,应该是……哎,当时那个凭证,也不知塞哪儿去了,我让他们找,让他们马上找!”
他永远不会直接拒绝,也永远不会给出确切的答案。
他就像一个被放在田地里,用来吓唬乌鸦的、微笑的“稻草人”。你看着他,他好像就在那里,逆来顺受,任你摆布。可实际上,他的身体里,塞满了稻草,空空如也。你用尽全力一拳打过去,最终,只会陷入那片柔软而虚无的混沌之中,根本无法伤其分毫。
审计工作,在进行了整整三天后,陷入了彻底的僵局。
每天深夜,赵承平都会接到刘建军打来的、充满了疲惫与挫败感的电话。
“承平,我们可能想错了。”电话那头,刘建军的声音,沙哑而沉重,“这家公司,根本没有‘账’。它就是一个资金的‘中转黑洞’。
大笔的工程款项,从左手进来,立刻就被拆分成无数股小溪,从右手流了出去,根本不留任何痕迹。
公司负责人总是以各种理由推脱,不肯提供完整凭证。
整整三天,市审计局最精锐的力量,被困在了一个由假账、烂账和那个“微笑稻草人”王广源共同构建的财务泥潭里,寸步难行。
赵承平独自坐在联合调查组的临时办公室里,窗外的夜色,浓稠如墨。他面前的白板上,画满了复杂的资金流向箭头,但最终,每一条线,都指向了一个巨大的、用红色马克笔画出的问号。
他意识到,自己和整个调查组,可能都犯了一个经验主义的错误。
他们习惯于从账本上寻找答案,相信“资金流”是揭露一切腐败犯罪的“阿喀琉斯之踵”。但对手显然也深谙此道。他们用一种近乎自爆的、同归于尽的方式,将自己的财务系统,变成了一片无法航行的“数据沼泽”。他们就是用“混乱”本身,作为最坚固的盾牌。
你不能指望从一堆被彻底搅碎的、真假混杂的拼图里,还原出完整的画面。
赵承平缓缓站起身,目光从满是数字和箭头的白板上移开,投向了墙上那张巨大的城市地图。他的手指,在地图上缓缓移动,最终,重重地,点在了那个他曾经去过的、位于城乡结合部的“广源建材”仓库的坐标上。
一个念头,在他的脑海中,变得无比清晰。
——如果敌人销毁了语言(账本),那么,就让沉默的物体(物证),自己开口说话。
他拿起外套,拨通了两个电话。一个是打给住建局派驻调查组的两位年轻同事,小李和小张,他们都是工程质量监督科的业务骨干。另一个,是打给那个还在泥潭里挣扎的刘建军。
“老刘,你们继续在正面战场给他施压,让他无暇他顾。”赵承平的声音,冷静而果决,“我要带人,去抄他的‘后路’。我们再去一次他的仓库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