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张卿只知其一!”吏部侍郎吕范反驳,“阿云行凶之时,不过十三稚龄!心智未全,情急之下,行止失措,岂可与蓄谋已久的凶徒等同视之?且其未婚夫韦阿大,闻其貌寝性鄙,乡里皆知,此亦非良配!朝廷立法,岂能不顾实情,一味严苛?若杀此女,恐伤天地之和!”
“吕侍郎好一个‘情有可原’!”都察院一位佥都御史冷笑,“若人人皆以‘情有可原’脱罪,则律法威严何在?凶徒横行,良善何依?此女今日可因嫌夫貌丑而杀未嫁之夫,他日便可因嫌子不肖而弑亲子!此风断不可长!”
“佥宪大人危言耸听!”翰林院一学士朗声道,“教化之道,在明刑弼教!杀一弱女易,正一方风气难!当究其根源,此案亦暴露出民间婚聘之弊,盲婚哑嫁,遗祸无穷!朝廷正推行新政,当借此案宣示仁政,宽宥其死,责令地方加强教化,整饬陋俗,方是治本之策!”
一时间,你方唱罢我登场,各部院官员纷纷出列,引经据典者有之,痛陈时弊者有之,甚至有人将阿云案与地方胥吏催逼、小民生计艰难隐隐勾连。
大庆殿内,唾星四溅,声浪如沸。
支持“依法严惩”者与主张“原情宽宥”者壁垒分明,争执愈演愈烈。
句句言阿云,句句却又分明指向那席卷朝野、争议日炽的新政。是行峻法以图强,还是施仁政以安民?
这阿云案,俨然成了新政试金石与导火索。
群臣的目光,在争吵的双方间逡巡,最终都不约而同地觑向那御阶之下,巍然不动、仿佛置身事外的梁王杨文和。
只见他双手交叠于身前玉带之上,眼帘微垂,面色沉静如水,仿佛殿中这滔天巨浪,不过是清风拂过深潭,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惊起。
然而越是这般沉默,越让百官心头打鼓:梁王今日,究竟是何心思?许遵奏此案,莫非是得了他的默许?这党争之端,莫非已在梁王股掌之中?
御阶最上,长公主李漟凤目微眯,扫过争得面红耳赤的群臣,又掠过沉默的杨文和,最后落在李淑那看似平静无波的侧脸上。
她心中冷笑:好个阿云案!梁王将此案抛出,是欲借机清洗门户,还是引蛇出洞?无论何种,这水越浑,于她越有利。李淑,且看你沉得住几时。
大公主李淑,依旧垂眸而立,殿中的喧嚣仿佛离她很远。
阿云?生死?法礼之争?在她眼中,不过是些无谓的棋子与借口。她只看到杨文和的沉默,石介与叶九龄门下那泾渭分明的争吵。
斗吧,斗得越狠越好。她心中那复仇的毒焰,因这预料之外的分裂而燃烧得更旺。
魏王李泽站在宗室班列前列,面上沉静如水,内心却已是狂涛汹涌。他死死盯着石介与叶九龄身后那些激烈争论的门生故吏,又偷眼看向御阶下仿佛老僧入定的杨文和,一个念头如毒草般疯长:
裂了!梁王党这铁板一块,终于从内部裂开了!石介的激进新政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,连叶九龄这等心腹都按捺不住公开唱反调了!
此乃天赐良机,他必须立刻联络那些对新政不满、对梁王独揽大权心怀怨怼的世家勋贵,更要暗中向两位公主示好!
不,是向长公主李漟示好!李淑那女人,心思太深太毒,不可与谋。只有让李漟觉得,支持他李泽,是压制李淑、稳定朝局的最佳选择,他才有火中取栗之机。
一时间,一丝难以察觉的、混合着狂喜与野心的光芒,在他眼底飞快闪过。
就在这乱局如沸、人心浮动之际,一直沉默的叶九龄,缓缓出班。他步履沉稳,走到大殿中央,朝着御阶方向深深一揖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与不容置疑的穿透力,瞬间压下了殿中的嘈杂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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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诸公!”他环视一周,目光沉静,“阿云一案,案情虽明,情由却殊为可悯。诸公所争,法理人情,各有依凭。
然我以为,断案之道,贵在衡平。
此女阿云,年未及笄,许嫁非偶,心怀恐惧,一念之差,铸成大错。其行凶之时,名分虽定,然终究未行庙见之礼,未成夫妇之实。
若以此即课以‘谋杀亲夫’之极刑,处以绞决,未免失之过苛,恐伤天地仁和之气,亦非圣朝教化子民之本意。
况其事后自首,悔意昭然,依律亦可减等。
我观前代案例,亦有类似‘违律为婚’、‘杀伤未成婚夫’而酌情宽宥者。
故,我以为,当悯其年幼无知,念其自首悔过,更体察乡野婚俗之弊,免其死罪,流放岭南,令其终身思过,以彰国法之仁恕,亦不失为儆戒后来之意。”
叶九龄一番话,条理清晰,既承认阿云之罪,更着重强调其情可悯、其境可怜,尤其点出“未成夫妇之实”、“违律为婚”之可能,将落脚点置于“仁恕教化”之上,既是对丁凛等“原情派”观点的总结升华,更是旗帜鲜明地反对胡澹等“严惩派”的死刑主张。其立场,与石介一系的新法峻烈之风,已是大相径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