穿过三条窄巷,恶臭渐被檀香取代。
圆觉寺朱墙已隐约可见,墙头探出重重唐松枝叶,苍翠欲滴。十人在巷尾停步整装,杨渝忽见王修假面下渗出细密汗珠,不由低问:“可还撑得住?”
王修指尖轻轻拂过腰间玉佩,唇边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:“姐姐但请放心,我这身子在长安时没少吃药调理,如今早已比先时硬朗许多了。”
言罢率先转入长街,但见寺前石阶光洁如镜,香客络绎不绝,哪里还有半分城外凄惶?金箔贴就的寺门在日光下煌煌耀目,恰似这腐烂世道精心贴敷的假面。
洪钟初响,沉浑声浪震得檐角惊鸟乱飞。
王修抬首望那高悬“圆觉禅寺”的金匾,沉声道:“此时正午,正是圆觉寺午斋之机,走!”
王修率先步入门中,放眼望去,飞檐斗拱层层叠压,鸱吻狰狞,瓦当滴水俱是精雕细琢的瑞兽莲花。
朱漆廊柱粗可合抱,承着黑沉沉似铁铸的梁枋,日光穿过檐角垂挂的铜铃间隙,在光洁如镜的条石地面上投下细碎摇曳的金斑。香炉里升腾的乳白烟气裹着浓腻檀香,弥散在殿宇回廊之间。
往来僧众步履轻缓,个个面皮白净,体态丰腴,身上杏黄袈裟非绫即缎,暗绣的宝相花纹在走动间流转着金丝银线的幽光。偶有低语,也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的圆润腔调,眼底的笑意如同庙里供奉的菩萨,慈悲却遥远。
王修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,眼前这雕梁画栋、珠光宝气,与城外饿殍遍野、城内乞丐争食的惨景,仿佛阴阳割裂的两个世界。
那些僧侣嘴角噙着的从容笑意,袈裟上刺目的金线,都像烧红的针,细细密密扎进她眼底深处。
一丝难以言喻的冷涩在她喉间滚动,又被她生生咽下,化作面具下更深的沉寂。
这倭国,这生养她又令她切齿的土地,疮痍之上竟能开出如此妖艳的毒花。她袖中的手悄然攥紧,指甲深深陷进掌心,唯有那细微的刺痛,方能让她维持此刻的冷静。
思索间众人已来到饭堂,只见饭堂阔大轩敞,楠木长案排列如阵,光可鉴人。
虽说是素斋,案上摆的却尽是些罕见珍馐。青玉碗里盛着莹白如玉的“云片”,据闻是深海里某种巨鱼腹中油脂所凝,片片薄如蝉翼,入口即化;碧瓷碟中堆叠着“雪笋”,乃是高山绝顶雪线之上一种异菌,通体雪白,脆嫩异常,须得采药人舍命方能得一二;更有“金丝雀舌”,取初春茶树最顶端的嫩芽尖,形似雀舌,焙炒后色泽金黄,一盏之价可抵平民一岁口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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银箸、玉杯、玛瑙碗托,无不精雕细琢。
数十僧侣踞坐案后,咀嚼无声,唯有碗盏轻碰的脆响和喉头吞咽的微响,一派庄严寂静,宛如神佛临凡的盛宴。
谢令君目光如电,瞬间锁定了主位中央那身披金线大红袈裟的老僧。他鹤发童颜,慈眉善目,手持一串光润的紫檀佛珠,正含笑望着堂下众僧,俨然一尊活菩萨。
可谢令君眼中,这笑容与城外浪人踢打老丐时的狞笑并无二致。一股无名业火轰然冲上顶门,烧尽了所有隐忍。
她口中一声清越娇叱如裂帛惊空:“秃驴受死!”
足尖在身前的楠木长案上猛地一点,案上碗碟叮当乱跳,整个人已化作一道灰影,腰间长剑“呛啷”出鞘,寒光如匹练,直取这老僧咽喉。
老僧脸上的慈祥瞬间冻结,眼底闪过一丝老狐狸般的惊诧。可他反应亦是快极,肥胖身躯竟异常灵巧地向后一仰,同时双臂一振,那件宽大厚重的金线大红袈裟“呼啦”一声如血云般卷起,猛地向谢令君兜头罩去。
袈裟鼓荡,带着沉雄的力道,内里似有铁线编织,绝非寻常织物。
谢令君剑势不变,手腕一抖,剑尖疾点袈裟中心,“嗤”的一声轻响,竟未能刺穿,只觉一股柔韧绵密的劲力反震而来。
她身形借力凌空翻转,足尖在旁侧梁柱上再点,长剑化作点点寒星,从刁钻角度刺向袈裟护持下的空隙。
老僧袈裟舞动如轮,时卷时舒,或如盾牌格挡,或如软鞭抽击,带起的劲风刮得邻近僧侣衣袍猎猎作响,杯盘倾倒。
他脚下步法诡异,看似笨拙臃肿,实则进退趋避迅捷如风,每每在剑锋及体前堪堪避开。那袈裟在他手中,竟似活物,时而裹挟铜钵、经卷掷出干扰,时而卷起案上滚烫的汤羹泼洒。
一时间,剑光纵横,袈裟翻飞,金铁交鸣与器物碎裂声不绝于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