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这道‘蟹酿橙’,取其橙之清甜,化蟹之腥寒。橙子要选皮薄肉厚、酸甜适口的顶好贡橙,蟹选得是深海满黄膏蟹。拆蟹剔肉,讲究个‘精’字,半点马虎不得。蟹肉蟹黄若混入了碎壳,或是橙肉选得酸涩,那便是暴殄天物,入口便是败兴。”
她用小银匙轻轻舀起一勺,那橙黄的馅料颤巍巍,香气四溢,“最要紧的,是这蟹肉本身须得饱满鲜甜。若那蟹本就是空壳软脚,纵然填进再好的橙肉,蒸得再是火候恰好,也不过是金玉其外,败絮其中,徒有虚表,一尝便知深浅。这等货色,莫说端上王府的席面,便是寻常富户之家,怕也要被主人家斥责厨子不长眼,平白糟蹋了好橙子。”
陆萱顿了顿,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陆彦那副坐没坐相、一脸不耐烦的纨绔相,语气依旧平淡,却字字如冰珠坠地,“庙堂之上,王府之中,用人纳贤,更需真材实料。庸碌无能、腹内草莽之辈,纵有千般门路,万种心思,硬塞进去,也不过是自取其辱,徒惹祸端,带累了举荐之人,更带累了主家的名声。空壳软脚蟹,如何登得了大雅之堂?更遑论……吏部重地,探花榜眼之选?”
最后一句,已是将那层薄纸彻底捅破,锋芒直指陆淑仪那不切实际的妄想。
这一番话下来,借菜喻事,先声夺人,句句机锋,暗含敲打。席上诸人,哪个不是人精?
陆萱那“根基未稳”、“契约定数”、“空壳软脚”的弦外之音,早已听得明明白白。
一时间,厅内落针可闻,只余灯花偶尔噼啪的轻响。
陆珩一张老脸,青红交加,那“空壳软脚蟹”几字,如同响亮的耳光抽在他脸上。
陆淑仪更是气得浑身发抖,她本就是个精明外露、仗势欺人的性子,自忖是陆萱的亲姑姑,又见陆萱如今这般显赫,只道自己开口,陆萱断无不允之理。哪曾想这丫头竟如此不留情面,当众借菜讽人,把她的宝贝儿子贬得一文不值。
她猛地吸了口气,脸上那点强挤出来的笑意彻底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恼怒。她也不管什么机锋不机锋了,径直伸出筷子,夹了一大块肥腻的樱桃肉,不由分说就堆进陆萱面前那只几乎未动的白玉碗里,动作粗鲁,汤汁都溅出了些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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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萱儿!”陆淑仪的声音又尖又急,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蛮横,“自家人,何必绕着弯子打那些哑谜!姑姑是个直肠子,今日就打开天窗说亮话!你如今是王府的当家少夫人,一人之下万人之上,手指缝里漏点出来,就够咱们家吃用不尽了!
你表弟可是咱们陆家的骨血,自小就聪慧过人。眼瞅着也到了该谋前程的时候,你这做姐姐的,可不能袖手旁观。吏部那边,你使使劲儿,先给他安插个清贵体面的缺儿。
待到来年秋闱,你求王爷跟主考的几位大人通通气儿,不拘是榜眼还是探花,点他一个。这于你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,对你表弟、对咱们陆家,可就是天大的前程。你弟弟出息了,不也是给你长脸么?”
她一口气说完,眼睛直勾勾盯着陆萱,仿佛陆萱欠了她天大的情分,此刻就该立刻点头应下。
陆萱看着碗里那块突兀油腻的樱桃肉,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随即舒展开。
她放下筷子,拿起一旁的素白丝帕,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,这才抬眼看向陆淑仪,目光平静无波:“姑姑此言差矣。王府行事,自有法度规矩。家公在朝最是谨慎,素来以国事为重,从不徇私干预铨选。
吏部乃朝廷重地,选官用人,自有章程法度,岂是我等内宅妇人可以置喙?至于科考,更是国家抡才大典,主考皆中枢钦点,王爷亦无权干涉。况且……”
她顿了顿,目光转向一旁满脸写着“不耐烦”和“凭什么”的陆彦,声音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:“表弟他似乎连秀才功名都尚未取得吧?一个白身,如何安插进吏部?又谈何榜眼探花?姑姑莫不是听了些市井谣传,以为王府当真可以一手遮天,颠倒乾坤了?”
这话已是说得极重,毫不客气地点破了陆彦的不学无术和陆淑仪的无知妄想。
“你!”陆淑仪被噎得面红耳赤。
“怎么就不行?!”一直憋着气的陆彦,被陆萱那轻描淡写却又充满轻视的眼神彻底激怒,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,杯盘碗盏被震得叮当作响。
他不过十二岁年纪,却被家里宠得无法无天,此刻只觉受了奇耻大辱,指着陆萱就嚷开了,声音又尖又利,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莽撞与愚蠢:“你少在这里唬人!当我不知道?王爷提拔的那些人,有几个是真有本事的?不都是靠关系?
苏州城里谁不知道,只要王府发句话,别说举人进士,就是状元,我想要也唾手可得。你不过是不想帮忙,找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。白眼狼!当初要不是我们陆家,你能有今天?现在抖起来了,就翻脸不认人!”
他骂得兴起,口不择言,全然不顾及场合身份。
陆萱听了这混账话,竟也不恼,只微微侧首,看着暴跳如雷的陆彦,唇角反而勾起一抹极淡、极冷的笑意,仿佛在看一场拙劣的闹剧。
她缓缓摇头,连话都懒得再说一句。这无声的轻蔑,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人难堪。
“混账东西!胡吣什么!”陆珩眼见局面要崩,再也坐不住,厉声喝止陆彦。
他虽也心中不忿,但到底比陆淑仪母子多了几分世故和老脸,知道再闹下去,只会更难看。